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隰县玉露香梨

主题: 血 茉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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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6/1/8 17: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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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茉 莉


文/曹云平

 

1



林可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吊瓶里金子一样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输细细的输液管流进丈夫的体内,烦恼像隔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弥漫着整个病房。 

一股风从半开的窗户外吹进来,带着药水和来舒尔的味道向林可扑面而过,林可下意识地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起身把被子给熟睡中的丈夫掖了掖,然后走近那扇半开着的窗户,望着外面那片蓝蓝的天空,对着迎面扑来的空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户下面是一片绿草地,在草地之间有两条纵横相交的小路,路上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病歪歪地散着步,拖着身子,显然步履很艰难,有的被人搀扶着。昨天以及昨天之前,林可爬在窗户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中年女子在草地上散步,尽管她弓着身子,尽管她走路的动作有点沉重,但当她仰起头时,一张雪白如玉的脸庞和骨子里透出的高雅的气质让林可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每当此刻,她都会为她感到一阵心痛,然后会掉下几滴眼泪。

今天草坪里突然不见了那位长发女人,问病房里的人,有人告诉她:“唉!听说那女人已经不行了,被接回老家等死去了。”林可的眼泪一下像掉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她咬着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一个生命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消失的是这样地彻底,这样地突然。

丈夫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的意思,那个女人的突然离去,让她本有的一丝信心和希望在那一刻彻底坍塌了,加之连日来没日没夜地操劳于医院和家务之间,她本站立的身体有点摇晃,用一只手撘在窗户上用力支撑着不使其倒下去。

“54床秦刚,谁是54床秦刚的家属?”一个年轻的护士手里拿着一张单子走进来。病房里所有的眼睛,都朝着窗户旁的林可望去。

“我是!”林可飞快地用手在眼角上抹了一把,顺势捋了一下被风吹的有些散乱的头发以作掩饰,然后扭身向护士走去,这时躺在床上的秦刚也已经醒来,正看着她,见她潮红的眼睛里还有些湿润。

“赶快缴费去!明天取药的钱不够了。”护士把手里的单子替给林可转身走了。林可把单子放进了床头的皮包里。低头的时候,看到秦刚正在盯着自己看,满眼的歉意让林可挂在眼角的泪珠差点再一次落了下来。

“我下去交钱,马上就回来,你自己看住点点滴。”她看了看吊瓶里的液体还不少,冲着丈夫,嘴角努力堆起一丝微笑。

下楼的时候,林可在电梯口遇到了秦刚的主治大夫贺宏远,这位80年代美国留学归来的大夫据说还是博士生导师,是该医院乃至全省唯一享受国务院津贴的肝病学研究高级专家。从一张严肃而呆板的脸上,你看不出一丝表情。即使是在告诉林可:“你丈夫已经是肝癌晚期,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了!”的那一瞬间,仍然显得那么淡然,林可努力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表情,是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最最需要的那种表情(一个安慰或一个希望),但最终还是令她很失望。唯一一次是在她送给他5000元红包的时候,透过他薄薄的镜片,她看到了一种复杂的眼神,但这个表情还没来得及让她仔细研究,就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妈的,毫无人性的家伙!”林可心里暗骂着。她厌恶至极了这张“木脸”,就是这张脸彻底摧毁了自己的希望,林可偏执地这样想。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丈夫的主治医生,她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因为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医院和更合适的医生了,既然改变不了,她就得承认这个事实,所以,当她们迎面撞上的时候,林可还是笑容可掬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贺宏远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脚步没有停留,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惊起一股冷风,林可下意识地把衣服往紧拉了一把。

虽然林可对秦刚隐瞒了病情,但日渐加剧的腹痛和妻子难以掩饰的颓萎告诉秦刚,留给自己的时日已不多了。     

他不想把最后的时光囚禁在一张病床上,每天面对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褥,白色的衣帽,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仿佛自己已经走在一个苍茫无际的死亡途中,白的空洞而恐惧,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和颜色。虽然他不惧怕死亡,但他不想这样孤独地死去,每想到这里,他就有一种逃生的欲望。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想农村的老家,想死去的父亲、年迈的母亲、儿时的伙伴,还有门前的大槐、村里的池塘……  

他想在临死之前再回村里看看,吃上一顿母亲做的莜面栲栳栳,然后躺在暖暖的土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如果肚子不疼,他应该能睡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帮母亲劈好柴、挑满水缸,最后,一个人爬上老屋后那座杂草丛生的山凹,躺在父亲的坟前静静地死去。

“哎呀!液体!”林可的惊呼打断了秦刚的思绪。

“刚子(秦刚的乳名),想什么呢?”林可一边摁响了床头的传呼器一边问秦刚。秦刚愣了一下,见吊瓶已经空了,滴管里的液体像骤然降温的温度计水银柱一样正飞速下滑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可看到他咧开嘴的时候眼角里分明还挂着泪水。这种不协调的表情像极了自己最近的心情,当然自己也常常会流露出同样的表情,伤心、无奈、绝望、痛惜各种情感互相交织着。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安慰他,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也许是头发,因为她的动作太轻、太过温柔。

 

第二天,当快输完最后一步液体的时候,秦刚对坐在凳子上的林可说:“可儿,我不想看病了,我想回家!”声音不大,却让林可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看着秦刚很认真的样子,瞪大了眼睛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家了。”秦刚低下头,不忍再看林可。

“病呢?”林可的声音有些沙哑,泪水也夺眶而出。她知道,离开意味着放弃,和昨天草坪上消失的那个长发女人一样。

“家里也能看。”秦刚把一只手搭在妻子的手上,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不小心碰碎玻璃砸在地上发出的脆响,狠狠地砸在林可柔弱的心上。

“我知道你们一直瞒着我,但我清楚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就让我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日,好吗?”秦刚握住了妻子的手,恳求地说。

林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用手捂着嘴冲出门去……    

 

2

出院之后,秦刚的病情日渐好转。脸上的阴郁之色消减了许多,精神状态也愈发见好,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在地上还能活动一两个小时。这个变化让林可感到惊喜,连日来凝聚在额头的阴云退散,眉锁顿开,她又恢复了往日靓丽的风采。弯弯的眉毛下面两只眼睛秋水般透澈,洁白细腻的脸庞透出桃花般的红润之色,峰峦起伏的身体,即使素装淡裹也难以掩藏醉人的风姿。

星期五下午,林可去超市买了些蔬菜和日用品,父亲打电话说今天晚上女儿要回来。自打秦刚住了院,孩子就跟着他们,她就很少见到孩子,最近一次见到孩子,是两周前的星期天,父亲想看看女婿,顺便把她们的女儿也带到了医院,林可虽然觉得父亲实在不应该带女儿到这种地方来,尤其她不想让女儿看到丈夫萎靡不振的病容。但她转念又想,父亲想见自己的女婿,女儿想见自己的父母,这本是人之常情,还有什么理由能抵得过手足情深这四个字?

林可提着买好的东西从超市门口出来,马上就要见到女儿了,心情压抑不住的兴奋,脚步也就走的匆忙。

“林可!”她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扭头看过去,却见那人正朝着超市这边走来,面带微笑,望着自己。她感觉对面的这人好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是林可吧?我是国栋啊!李国栋!”林可正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人的一句话让她猛然惊醒。他好像怕林可想不起来,还专门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哦!真没有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林可显得有点激动,但很快脸色就变得凝重而阴沉。十几年前的那个伤口开始疼痛,本已尘封多年的往事突然一下子涌了上来。

“是啊!十几年没见了,你还是老样子。”李国栋两只手握在一起,感慨万千。

“你倒是变了不少,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林可一语双关,说话的语气有点冷。比起以前国栋确实是变了不少,高瘦的身材变得更加魁梧,宽厚的背膀看上去结实有力,白净的脸上多了一副眼镜,浓密的眉毛和凝重的目光给人一种成熟稳健的感觉。如果不是他先说出名字,林可肯定认不出来,但林可的话里却另有一层深意。

李国栋听了有点不自在。他听出了林可的弦外之音。

这……”此刻,李国栋白润的脸变得发红,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你忙吧!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没等李国栋再说一句话,她扭头就向大街走去。望着林可匆匆离去的身影,李国栋心潮澎湃,身体僵直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林可的背影消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才回过神来。

回到家,林可看到秦刚正坐在电脑前忙乱。这几天,她觉得秦刚突然迷恋上了电脑,除了吃饭、睡觉、晒太阳,一有机会就上网。一个将要死的人了,想干什么干什么吧!心情好,才能活的长久一些,多活一天是一天,女儿就多了一天的幸福,她的痛苦也会晚来一天,她这样想。可今天,当她看到秦刚坐在电脑前时,压抑不住的怒火突然从心头涌起。

“你不想活啦?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秦刚正微笑着看着刚进门的妻子,没想到妻子冷不丁骂了自己一句。

“我们娘俩跟上你算倒大霉了”林可继续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想死还不容易?马路上的汽车——————”林可立即把话咽了回去,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能说出这些话?这些年来她跟着秦刚确实吃了不少苦,先是因为买房子四处借钱,最后欠下一屁股债,她们两口子省吃俭用拼命挣钱,总算还清了债务,日子刚有起色,秦刚的厂子和许多国有企业一样,一夜之间就彻底破产了。他所在的单位是一个拥有1600多人的国有大型重机厂,昨天还干的如火如荼,从报表上看,上个月的生产总值是65391万,利润总额是1508万,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建厂30周年厂庆,厂里上下都在等待着这个激动的时候,然而,一个红头文件下来,就终结了它旺盛的生命,秦刚这个业务部部长的交椅刚坐了两年,屁股还没有捂热,就稀里糊涂地被流放了。然后,他开始在商海中打拼,摆过地摊,做过营销,开过饭店,倒过矿石,总之什么挣钱干什么,折腾了几年,钱没多挣,却受了不少苦。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但秦刚对林可、对这个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十几年来他对林可的爱恋和热情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弱,相反,更多了一份对林可的愧疚。林可跟上他的确吃了不少苦,却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每当他想到这些,就会感觉无比幸福,无比甜蜜,所以他拼命赚钱,想给她们打闹个好光景。刚才林可的话深深地刺伤了他,倒不是因为林可骂了他几句,谁家的碗瓢不磕碰?关键是林可说出了他心里的隐痛,揭了他的伤疤。不能给自己的家庭创造一个温馨、幸福的环境,是男人的失职和失败,是男人无法示人的丑,也是男人不愿触碰的一条底线。但今天,林可无意间显然触碰到了这条底线,当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受到挑战时,无非有三种结果,一是发怒,然后发飙;二是发狠,然后发奋。可秦刚现在是一个即将垂死的病人,即是病人,就一定异于常人,也就会越出常规,所以他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床上。看到丈夫瞬间从微笑变成诧异最后变的冷漠表情,林可后悔万分。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厨房,走到丈夫床边,剥了一颗桔子递给秦刚。

“对不起!刚才不是有意的。”林可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她看着秦刚木然的表情,心里更加慌乱。

“哦!知道,我想休息一会。”秦刚把林可递给他的桔子又递了过来。林可接过桔子,无奈地看了看秦刚,然后默默回到厨房,为迎接女儿的到来,忙绿去了。

晚上,大概630分左右,父亲带着孩子回来了,一进门,女儿背着书包直接就跑进了父亲的卧室,父亲和林可打了个招呼,也跟着孙子进了卧室。卧室里频频传出祖孙三代的欢乐的笑声,林可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晚饭是四菜一汤,京酱肉丝、油炸带鱼、土豆炖牛肉、香菇油菜,外加每人一碗小米粥,都女儿最爱吃的菜。饭桌上,秦刚除了和女儿说话,即使和对面的岳父也不多说一句话,自己也没吃什么,就是忙的不停给女儿夹菜。林可既要照护女儿,还要照顾秦刚,又得顾及父亲,轮到自己也几乎没吃。秦刚的情绪直接影响了她。

晚饭后,林可把父亲和女儿送到楼下,帮他们叫上车,目送他们离去。

洗碗、拖地、帮秦刚喝药,忙碌完这一切已将近十一点钟。林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今天下午与李国栋的偶然相遇,对丈夫的无端责骂,还有孩子临走时不舍的眼泪,这一连串的事让她心乱如麻。

 

3

这些年来,她与李国栋的那段恩怨情仇本早已放下,尤其有了孩子,再也没去想,一门心思过日子。她甚至暗自庆幸她的脱胎换骨,感激时间这把锋利的刀,斩断了她们之间的一切过往,让她找到了新的支点,开始了新的生活。可今天,李国栋,这个已经在自己脑海里埋葬了多年的人突然现世了,而且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让她本已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

她和李国栋是大学同学,李国栋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在一次春节联欢晚会上,林可以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一举成为系里的美女明星,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是虚幻的、浮躁的,无论是大明星还是小明星,是星就有人追,何况林可就像体育场上的路灯一样近在咫尺,辉煌但不遥远。这对许多男生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往一起凑,阅览室、饭厅、操场,除了宿舍和教室,只要是有她的地方,周围就会有许多男生。这给林可带来了不少烦恼,躲都躲不开的眼睛,让她走路都不自在,眼睛不知道看哪儿好?仿佛那儿都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等着与自己对视,李国栋便是其中之一。她和李国栋之间,除了那次春节联欢晚会,因他是组织者,难免互相沟通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交往,也没有过深的印象。路上偶尔迎头撞见,不得已打个招呼,但大部分时间是李国栋主动和她打招呼,在她看来他有点过热了,不但嗓门大,笑的也极不自然,表情有点夸张。不过这种表情许多男人都有,她见的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宿舍里一共可以住8个人,分上下床位。林可就住在门后面那张床的上铺,这是她精心挑选的。门后面相对安全,女孩子谁喜欢对着门住?尤其夏天,门经常开半扇,楼道里有路过的人瞅进来,便一览无余,有时难免春光外泄。如果不是住在门对面的同学叫苦,谁也不会发现这个问题。这是上学之前大三的姐姐传授给她的秘密。她选择上铺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喜欢安静,没事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无人打扰。

下晚自习后,她一如既往,洗漱完毕就准备上床,谁知,踩在床架上的一只脚突然滑脱,从半空中栽了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对面的床沿上,顿时血流满面,晕了过去,宿舍里的女生被吓得大呼小叫,一个女生跑出去叫班长,这天是星期一,班长正好配合学生会查宿舍去了。李国栋闻讯,立即喊上班里的几个男生,连抬带背把林可送到校医室,经过简单包扎后,打了个车把她送到附近医院。班长和班主任老师闻讯后也急急忙忙赶来。此刻,林可已经醒了,只是头又晕又疼,看到老师,她想起身打个招呼。却被老师在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示意她别动。国栋又是缴费又是抬着她拍片,忙前忙后,跑的满头大汗。检查完后,班主任和班长商量了一下,让两个和林可关系要好的女同学留下,其余人都回学校,国栋也要求留下来,有个男人在班主任就更放心了。就这样,国栋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陪了林可一个晚上。    

林可只是伤了皮肉,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了院,在住院期间以及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李国栋对林可关怀备至,提水、打饭这些跑腿的事情他一概包揽。这件事之后,林可开始对李国栋有了好感,交往自然也就多了,时间久了,两个人发展成了恋爱关系。初涉爱河的林可,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甜蜜的,清晨投向宿舍的一缕阳光,夜晚头顶上的一片月光,甚至校园内一朵盛开的鲜花都能让她兴奋不已,激动半天。而令她最开心的是周六、周日,这两天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到处游玩,用她的话说,像小鸟飞出了笼子。就这样,两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马上就要毕业了,何去何从?每个人都面临着关键的抉择。

按照当初的约定,原计划毕业后两个人都留在省城,但问题的关键是,林可是本市户口,留省城自然没有问题,而李国栋当时是从南方移民到本省某个县,占定向生指标考的这所学校,按照毕业定向分配的原则,分配时必须再回到本县。可李国栋说,他叔叔是省政府计委副主任,已经答应帮他留在省城了。

这也是当初林可最担忧的问题,正是因为李国栋对他一再保证,而且还把她带到他叔叔家吃过几次饭,两位长辈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满意,这样她才答应了和国栋处对象。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林可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紧张,她不断地催促国栋,让他找叔叔把分配的事情赶紧确定下来。国栋确实也跑了几次,但好像每一次回来都非常不开心,林可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是沉默就是敷衍,从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这让林可很纠结,也很懊恼,林可是否预感到了什么?但有些东西明知道结果,却非要去证实,仿佛证实的过程就是一个拯救的过程,就像考糊了的学生,仍不死心地期待着张榜公布成绩单。

毕业典礼之前,林可等待的“成绩单”终于“公布”了,那天下午,每个毕业生都领到了“派遣证”。班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有欢呼雀跃的,有愁眉不展的,有相拥而泣的。林可却不见国栋的影子,找遍了学校也找不到他,林可心急如焚。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看到国栋时,国栋正静静地躺在学校后面的草坪上,把“派遣证”盖在脸上,蒙住了两只眼睛。林可轻轻走近,悄悄地一把揭开蒙在国栋脸上的“派遣证”,突然看到他眼窝里面的两滴泪珠,像两潭幽深的湖水,林可的心被淹没在湖水深处。见林可来,他没有说话,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窝里的泪水却溢了出来,从两鬓间一直淌下来。林可的视线从国栋脸上移到那张“判决书”上,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当她看到“湖南长沙”几个字时,提起来的心突然好像落向无边的深崖,紧接着眼前发黑,整个身子也跟着掉了下去。

毕业典礼的会上,林可站在女同学之间,眼睛呆呆地看着前面同学的后背。站在后面的国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但当她偶然回过头来和后面的同学交谈时,他就会立刻低下了头。林可没有留意台上校长慷慨激昂的演讲,仿佛和当年开学典礼时的腔调和内容差不多,无非是来来去去,无非是时光美好、前途光明之类的词语。是啊!来来去去,这多像自己的爱情?还有这所谓美好的时光,带给自己的为什么是伤痛?至于前途,她们还有他们,都将各奔前程,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的前途,无论他多么辉煌。自己呢?也将要一个人孤独地去面对前面的路。林可的心里满是悲伤和绝望。

第二天,大家都在互相告别,无论是同学还是恋人,或拥抱,或握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别,那场景真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林可没有看见国栋,只收到他的一张字条:    

可,对不起!我不得不遵循父亲的意愿。就在发 “派遣证”的前两天,父亲从湖南专程来找叔叔,非要逼着我回去帮他做生意,我拗不过父亲,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人,我从来没有拗过父亲,这次也一样。忘了我吧!亲爱的!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保重!

看完国栋的字条,林可已经泪流满面了。

西客站,蜂拥的人群中,林可急急匆匆奔向站台,她想看国栋最后一眼。她在正往列车上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影,但直到列车呜呜地开始挪动它巨大的身体,她也没能找到他,她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双眼睛依依不舍地从火车内望着车窗外这个渐渐消逝的城市。

秦刚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林可的思绪,林可看了看手机,已是一点多钟。林可开灯,起身给秦刚倒了杯水,这时秦刚已经坐起来,她给秦刚披了件衣服。

“怎么还没睡?”她看着秦刚很疲倦的样子。

“睡不着。咳!咳!”秦刚的咳嗽更厉害了,他接过林可递过来的水猛喝了两口。

“对不起!惊醒你了。”秦刚看着林可,倦怠的眼神显得恍惚,这种表情和语气让林可感觉到内心不安与悔恨,她知道,下午的冲动确实伤害到了秦刚,但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与弥补。

 

4

第二天,林可去厂里续假,到处都能听到同事们在议论着关于她们厂将要被人并购的话题。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林可这样想。从人们惶恐不安的情绪里她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们这个服装厂前身是纺织厂,隶属于山西省民政厅,属省重点国营企业, 80年代末企业改制的时候,这个厂被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原因是为了解决市里的一些困难职工的就业问题。只是归属权发生了改变,省里直接将人财物移交到了市民政局。为了适应市场需求,新上任的领导对这个厂进行了彻底革新,将原来的纺织改为服装加工,主要生产各种制服,销售给市内各行政执法单位。由于政府的鼎力支持,一些非行政执法单位的工作服、学校学生的校服也都从他们这儿定制,所以这个拥有1000多人的服装厂效益一直很好,自然也就成了一些人升官发财的好地方,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进钻,比如现任厂长韩玉喜,原是市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市委本来准备调任他到农业局当书记,这本是个内部秘密,却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他耳朵里。其实,作为一个在市组织部供职多年的干部科科长,想要知道这点秘密并不难。他仅“努力”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宣布的时候,就成了服装厂厂长。

今天厂长没有上班,有的说去民政局开会去了,还有的说去了组织部,众说不一。这些消息对林可和她的同事们来说,是一个很坏的征兆。林可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厂,而且还是国营企业,怎么会被别人并购?她在技术科找到了她们的科长杜洪达,他正在一堆资料里翻腾着什么东西?见林可进来,他示意林可坐下后,一边继续翻腾一边问林可:“他的病好点了吗?”

“嗯!”林可最不愿意让人提及这个事,所以敷衍过去了。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目光凝视着杜科长。

“什么?”杜科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扶了扶耷拉在鼻梁上的眼镜。

“咱们厂被并购的事啊!我刚进厂就听人在议论。”林可顺便把假条递给他。

“哦!是承包,不是并购。”杜科长拿起笔在假条上迅速挥洒了几个字。

“听说承包我们服装厂的还是个南蛮子,李市长的侄子。”他又开始翻腾资料了。

林可骑着自行车一路走一路想,南方人?李市长的侄子?市里到底有几个姓李的市长?她只知道李国栋的叔叔后来当了这个市的市长,在新闻上经常露面,之前她和国栋见过几次,所以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说的那个李市长是他吗?联想到前天超市门口的那一幕,她的心跳的更厉害了。

自从那次分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国栋,开始她还能谅解他,她觉得他也是无奈的,和她一样也是个受害者,从他的表情里她能读出他的痛苦。她的恻隐之心让她对他除了爱更多了一些同情,这样,她对他的思念就更加深切,更加缠绵了,她不断地给他写信,每天在煎熬中等待着他的回信,然而,她发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音讯,于是,她彻底失望了,她开始恨他,而且,这种恨随着一次次的失望与日俱增。最后变得麻木、消沉,于是,毕业后不到一年,在父母的撮合下她就草草地和秦刚结了婚。如今,这个失踪了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且很可能成为她们的厂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局面?回来后,她像生了一场大病,除了偶尔上街买菜或采购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之外,整天萎靡不振、恍恍惚惚地躲在家里。即使上了街,也不敢再去那个超市了,只是在附近的一些小摊、小店里胡乱买点东西。

最近,秦刚的病情又有些加重,常常呕吐、发烧,饭量也越来越少。林可要带他去医院,他死活不肯,坚持要回老家住几天,林可拗不过他,就答应了。

秦刚的老家离这儿有320公里的路程,在一个十分偏远的小山村,平时因为工作忙,加上路不好走,他们一年只回两三次家。这次回家,他们提前给母亲打了电话,所以,一下车,就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站在路口。冬天的风冷的刺骨,母亲穿着黑色的棉袄,两手猜入袖管内,身体蜷缩着,苍白而凌乱的头发如路边枯萎的野草,在风中翻卷着。秦刚强忍住身体的痛苦,急忙走过去扶住母亲,林可右手提着一个包,另一个大包斜挎在左面,紧跟在秦刚身后。看到他们,母亲欣喜的脸上又添了几道皱褶。

村口到家,不到一里的路,他们却走了二十多分,回到家里秦刚头上气雾缭绕,满是汗珠,母亲可能因为年龄的原因,没有发现这个异常现象,但林可心里清楚,秦刚此刻正在忍受着疲惫和剧痛,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她示意他赶紧坐下来休息一会,为了对母亲隐瞒病情,他们尽量用表情来代替语言。

这次回去,母亲像以往一样,给他们做的吃了莜面栲栳栳。还是当年的味道,秦刚虽然没多吃,但每一口都吃的认真,都在细细地嚼,细细地品,仿佛第一次吃这种东西一样。离开的前一天,他们去了父亲的坟头,秦刚跪在父亲的坟前,不停地烧纸,还插了几根香烟。他说,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喜欢抽烟,所以每次上坟,他都会点燃几支香烟插上坟头。

他们只住了两天,便匆匆离开了。坐在车上,秦刚一直沉默着,表情痛苦异常。他知道,这次与母亲分手便是永别。想到这里,他身体里的痛和内心的痛交织在一起,令他难以忍受,坐在他身旁的林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好像这样能帮他减轻几分痛苦。

回家后秦刚就住了院。不到十天,病危通知就下了两次,林可急的每天哭,但有什么用呢?还要跑前跑后地忙碌,还要在秦刚面前装假。

9天中午,当林可提着饭回到病房时,不见了秦刚。开始她以为他去了卫生间,她把饭盒放下,站在卫生间门口等他,以往秦刚去卫生间也是一个人,他不喜欢林可跟着他。林可站在外面等了七八分钟,还没有见他出来,就敲了几下门,但里面静悄悄的,她推开门,卫生间里空无一人。她一下子慌了神,挨住病房一个一个去找,但找遍了整个内科病房,也没有看到秦刚的影子。最后,邻室的一个患者家属告诉她,他在医院大门口看到秦刚出去了。

中午,电梯正是使用高峰,每次下来都满员,林可焦急地等待着,她不停地按按钮,尽管向下的指示灯一直亮着,但她每隔两三分钟还要按一下,直到第三次她才挤上去。她埋怨自己刚才买饭耽误的时间太久了,秦刚肯定是找她去了。秦刚那样的身体,怎么能跑出去?

林可跑到大门口的时,远远看见路上有很多人拥挤在一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打架?还是车祸?管它呢!林可没有功夫去看热闹,在街道两边搜寻着秦刚。

街上的大部分人都围过去看热闹了,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林可一眼就能望到头,没有发现秦刚的影子。他的身体那么虚弱,能去看热闹?林可不太相信,但他能去哪儿去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吵吵嚷嚷,像是说汽车碰死了人。林可挤进人群,从外面一层一层往里搜,当她的目光无意落到人群中间的地上时,她看到一辆蓝色大货车旁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她迅速把目光移开,她不喜欢看这种场面。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突然“嗡”的一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太像秦刚了,虽然只是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但她几乎就可以确定就是他。她再次把目光闪过去,这次她看清楚了,真的是他,一身深蓝色西服,被挂的破烂不堪,一只鞋掉在一米多远的地方,而最显眼的是那双红袜子,是她去年腊月过年时给他买的,他今年本命年,图个吉利给他同时买了两双。

林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起他的头又哭又喊,她感觉他的血还是热的,他的头上、嘴角都是血,而且还在继续流着,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睁开眼睛,但无论她怎么喊,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她突然觉得眼前发黑,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5

林可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周围除了医生和护士,还有两个交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一个是20多岁的年轻后生。表情都很严肃。

“麻烦您告诉一下您亲人的电话吧?”那个年轻交警见林可醒来,便迫不及待地问林可。

 “秦刚呢?我老公呢?他怎么样了?”林可急切地问。她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刚才那惨烈的画面像一道道闪电,在林可脑海里不停闪动。

“大妹子,您先别着急,医生正在给他做手术,现在需要您家人来一下。告诉我们电话,我们帮您联系。”年龄大点的交警说。

136……这是我妹妹的电话。”林可觉得出了这样的事,必须要有自己人帮忙。年轻交警记下她妹妹的电话号后,就到外面打电话去了。

“秦刚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林可坐起来就要下床,两个护士急忙拉住。对她说:“他就在手术室,现在你出去也见不到他,有人照护着,你放心吧!再说你现在的状况也不宜运动。”

“是,是,要听医生的话。”中年交警补充了一句。

秦刚血淋淋的面容在林可脑子里不停地闪动,她急于知道现在的情况,心便一刻也不能安静。她面色苍白,头脑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急于见到秦刚,哪怕在手术室外等着,也好像守在身边,就会有一份安慰,就会有一份希望。

林可用力将两个护士抓的本来就不是很紧的手挣开,从床上跳下来,鞋也没穿就往外冲。这次被打完电话刚进门的交警拦住,另一个交警上来,两人死死地抓住林可的胳膊,硬把她拖到了床上。

很快,林可的妹妹就赶到了,一起来的还有妹夫和两个哥哥、嫂子以及哥哥家的两个孩子,看到她们,林可的泪水便像决堤的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由抽泣变成了拼命抑制后,从胸膛里挤压出来的嗷嗷悲鸣。林可再一次晕倒在床上。

第二天,林可接受了秦刚死亡的现实。她无力地躺在床上,耳边一片噪杂之声,脑子里也一片模糊。她哭一会睡一会,哭的时候,妹妹总陪着她,哭的厉害的时候,妹妹也一起哭。一边还要不停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其实,她哪里能睡着,只是在她安静地时候,处于半昏迷状态,别人以为是睡着了。

“姐,你们厂里的人来了。”妹妹推了一把林可。

林可勉强坐起来,看见工厂的那几个领导——当然也有一起工作过的几个同事,他们站在床边,正注视着她。

林可没有说话,指了一下地上的几把椅子,示意他们坐下。几乎同时,她看到了李国栋,国栋的眼睛好像有点湿润,深情地望着她。她差点又晕了过去,向妹妹的肩膀上靠了靠才没倒下。

“这是咱们新来的李厂长,一听到你的事,就急着赶过来。”厂党委书记指了指李国栋,给林可做了个简单的介绍。

“哦!谢谢你们,坐吧。”林可声音细弱,表情冷漠。大家都没有在意林可这细微的反应,毕竟正处于悲痛之中,所以这种表情也属正常。

这些人坐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对林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就走了。而李国栋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表情显得异常沉重,谁也搞不清楚这位新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为他平时就这个样子。上任后这段时间,他确实很少说话,一般是只听取汇报,了解生产销售情况,而不做任何指示,更多的时间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思考。思考的时候他喜欢喝咖啡,而且他只喝蓝山一种品牌,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

今天,他的沉默自然就被理解成一种惯有的秉性。况且,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和特殊的环境里,只要是无关于喜悦的任何表情,都会被人们认可和接纳。

事后,林可才知道,除了厂里的同事们个人上礼之外,厂里还单独上了2万元的礼。这是有史以来厂里为职工上的第一份大礼。以前都是送花圈和幛子,林可清楚这是李国栋搞的鬼。

根据秦刚家人的意愿,他的骨灰被送回了老家,安葬在父亲的脚下。按照当地的风俗,已亡之人的灵柩是不能进村的。所以,秦刚的灵堂被设置在村口,这样,家人毫不费力地瞒住了秦刚的母亲。

自始至终,林可没见过那个肇事司机的面。双方亲友团经过多次协商,并征得林可的同意,最终,肇事方以50万元赔偿金获得了林可一家人的谅解。

安葬完秦刚的一段时间里,林可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要么是看着空荡荡的家痴痴发呆。秦刚睡过的床,坐过的沙发,摆在客厅和卧室里的照片,书房里的电脑,几乎家里的每一件陈设,都能勾起她对秦刚的回忆。随着她视角的转移,秦刚的影子一会在沙发上,一会在厨房里,一会在电脑前,来来回回,不停地晃动。她在虚幻的世界里痛苦地挣扎。

今天,林可突然想到了电脑里存着的照片,平时秦刚总喜欢把照片保存在QQ空间里。秦刚的QQ密码林可知道,于是,林可打开电脑上了秦刚的QQ,打开空间后,被秦刚最后的一篇《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的日志惊呆了。

亲爱的老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曾经珍爱并为之奋斗过的这个家;离开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尽管我有多么不舍,但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回想过去的日子,你和孩子带给了无限的幸福,无论再苦再累,每当我想到你们,我就会信心百倍,我内心就充满了甜蜜和自豪,我庆幸这辈子能遇上你。然而,我却没给你们带来幸福,你和孩子跟着我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福。你责怪的很对,作为男人,我觉得自己很失败,但我无法弥补,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那天,你提醒了我。是的,路上的车很多,以前为什么我没有想到?我不能白白死去,我要为你们做点什么。

亲爱的老婆,这个世界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孩子还有我的母亲,你们是我最亲的亲人。我走后你要经常回家看看我的母亲。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别了,我的老婆,我的女儿,我的母亲,愿你们幸福、快乐,我在天堂里为你们祈福!

                   

秦刚

 

读完信,林可呆呆地瘫坐在椅子上。是她害死了秦刚。如果不是那天她发疯似地责骂他,他怎么会走那条路?自责、惊恐、悲痛突然一下子占据了她的内心。呆坐了几分钟后,她呜呜地嚎哭起来,眼里却没有了泪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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